第二幕·群蛇的华尔兹(section·2)
占据少女视界的是三面旗帜。
中间飘扬的是红黑辉映的通天塔纹章旗——塔顶交织如翼的烈焰,缠绕着一只用重复的拉丁文单词“真理”,环绕成眼眶的抽象化银眼睛。左侧是红白黑三色,标记有巨大安保区序列号——绿色数字“44”的区旗。右侧则是绣有女性祈祷头像的剪影,以素雅堇花纹路装饰的苍蓝色校旗。
这便是笼罩在高墙里生活的少女天空之上的色彩。
抬头仰视三面旗帜在不同的高度猎猎鼓荡,白发女生应和着周围,轻声诵唱《希望之诗》,恍如深陷旋律的海潮中,澎湃起伏的声浪,完全卷走了她的心神。
或许是昨日听过小女孩演奏的缘故,未央沉迷于某种魂飞天外的追溯。千百人恢弘的大合唱与一人深沉的独奏,在脑海汇成内外共鸣的交响——小女孩那激越灵动的变奏,简直跟儿时教导她的音乐老师如出一辙,以致心不在焉的少女仅仅是张开口,便自然而然唱出流淌在灵魂里一般熟悉的歌词。
“……白鸽折翼,终回穹苍;化雨为虹,清澈熹光。
少女齐声高唱,赞美之诗,奏响人生青春乐章。
四季天籁多嘹亮,未来新星多闪亮!
少女齐声高唱,希望之诗,拥抱世间美好时光。”
当包含上千种丰富感情和声线的合唱,在曲尾七重奏的引导下谢幕,一位古朴修女装打扮的女性,踏着依依不舍的音符登上主席台。
“非常完美,同学们。我想如果理事长归来,一定会对大家的精神风貌无比满意。”
她神色温和地俯视着台下,确保目光包容到每一个学生,才继续以饱满高昂的语调道。
“今年是2099年,在盗火者公司的伟大领导下,我们即将光荣地度过二十一世纪。第四十四号安保区也将迎来成立的第六十个年头。值此新旧交替之际,我们——祭神山学园的全体优秀师生,确实展望到二十二世纪的美好曙光。”
她热情而真诚的风度,堪比站在篝火旁的雄辩家、神明最虔诚的仆人——自然流露出打动全场的魄力,但未央只是跟塑料人般没感觉地听着演讲——发言者是祭神山学园的现任校长,在未央眼里她不过是理事长的传声筒,仅是个被体制与权势操纵的傀儡罢了。
“我想大家都还对刚入校的时候记忆犹新,无论是面临毕业的高三生,还是正接受前辈指引的初一生,回首过去精彩的校园生活,你们都收获了难以想象的成长,但请不要忘记这成长背后,是什么在支撑着你们?”
“人类历史上曾遭遇了无数可怕的灾难,在黑暗与反复的歧途中,人类因自身的软弱劣根性而走向倾覆,背德的邪魔肆意嘲笑着我们,堕落的不可救药者在墙外徘徊,随时渴望着将我们打入万劫不复。只因为叹息之壁保存着光明的火炬不被风雨所扰,因为安保区的长治久安,因为当年无面圣女向神求得的奇迹庇护,你们今天才能够在和平与无忧的温室中安心成长。”
“什么长治久安……”听到这未央失去的左眼不由隐隐作痛。
如果真是那样,她也不会沦落到今天这地步了。
“但你们真的能铭记这一切,真的能理解这一切的分量吗?”
激烈的反问统治了整个广场。
“同学们,抬头看看!”
校长高扬起手指向上空。
“红白黑三色代表着什么!”
“奉献、同一、稳定!”
少女们用清亮的嗓音齐声回应。
“盗火者的意志代表着什么!”
“永远捍卫人类和真理的普罗米修斯!”
“对!”修女用力地握拳猛挥,“只有纯洁的火焰才能净化人的杂质,让人心如钢铁般坚强。你们是百里挑一的精英,从小在盗火者的保护下茁壮成长,在叹息之壁的捍卫下享有生命和尊严,拥有延续人类社会最纯净最优秀的血脉。你们是这荒芜废墟上燎原的火种,注定一生为最崇高的事业奉献光和热,如此才能证明生而为人、为女性的价值!在过去的半个世纪,我们祭神山学园历史上曾涌现过众多优秀人物,甚至有两位成为特区最高领导层的伟人,正因为为盗火者不朽的秩序,做出过如此杰出贡献,我们才享有在升旗仪式上唱校歌的特权,所以同学们——”
“你们一定要怀着信念,为自己争取前往特区朝圣的资格,勿忘长路漫漫,若能在那孕育照耀全球曙光的摇篮中活跃,必将成为巩固盗火者高塔的栋梁。”
“同学们,相信自己,正如相信捍卫我们的叹息之壁,你们活着就是为了成为这高墙的一部分,为伟大的人类文明复兴而奋斗。”
“一周后,2099年7月1日,就是纪念无面圣女祈祷日的第一百周年。”
“为了迎接这无上光荣的时刻,接下来学校将停课一周,全力为筹备庆典而战斗。”
“届时将有贵宾光临本校,大家一定要明白,这将是展现自身才华的最好舞台,记住祭神山学园的校训——少女用祈祷与努力证明自己。不要忘了女性来到这世间,便是为追求完美和崇高的精神。”
校长用广布神恩般的姿态号召学生们。
“同学们,敬礼!为了安保区的同一稳定,为了领袖和公民的无私奉献,盗火者万岁!”
“万岁!万岁!盗火者万岁!”
女生们的欢呼响遏行云,掷地有声,甚至一时压倒了随之奏起的进行曲。现场的狂热气氛感染着众多年轻而骄傲的心,她们已经等不及迎接有生以来最盛大的狂欢了。看着眼前沸腾的“花田”,白未央只感觉浑身不自在。
明明每天都是那么无聊,睡醒后啥都没改变,怎么突然间就像在亲眼见证历史转折点一样——她听了这番演讲只想到时间过得飞快,转眼就是公元2099年了,从葬送她生活的那天起,已整整过去九年。这九年是白驹过隙,还是漫长倥偬,对少女浑浑噩噩度日的脑子来说都难以辨清,但无论如何,包括她在内的所有安保区公民,即将迎来旧世纪的最后一段路途了。
哪怕是她这样迟钝自闭的人,也依稀嗅到时代风潮刮起的味道。
那位双马尾的学生会主席,从离台的校长手中接过话筒,用海妖塞壬般摄人心魄的嗓子朗声道。
“希望大家能在本周度过最美好而充实的时光,解散。”
她说话时向下寻觅的视线让未央如坐针毡,双马尾少女以无懈可击的仪态鞠躬行礼,在场学生们报以热烈的掌声,来回应心中偶像的祝福。从军人一般严谨庄重的方阵解脱出来,学生们终于恢复了几分少女应有的本性,化作一朵朵兴奋水花向校园四散涌去。
广场上只剩下风纪纠察员仍然没离开,隶属于学生会纪检部的她们,向来有在集会后整队训话的规矩。
大约一百人在升旗台下迅速聚拢,排成齐整的小方阵,未央照样缩在最背后一排。
一名穿着高中部制服,身材却娇小得可以跟初一生比的麻花辫学姐,昂首站在所有纠察员面前,她甚至比偏发育不良的未央还矮半个头,但右臂佩戴的袖章上,却分明绣着“委员长”而非“纠察员”的字样。
豆丁少女用让人望之生寒的冰冷眼神,在队列前巡视一分钟,毫不拖泥带水吩咐道。
“赶紧吃早餐,七点半在运动馆集合,我不希望看到有人迟到。”
“是,委员长!”
“解散。”
未央面前的人眨眼走个干净,她习惯性地在原地踌躇片刻。
“先去参拜下小影吧。”
少女脑子略微转过几个念头,决定了接下来的自主行动。
与涌向新校区的人潮相逆,少女在通往旧操场的小道上踽踽独行。
清晨的圣女花坛,与夜间诡秘死寂的氛围截然不同,连鸟儿都在为这平静而祥和的庇护所欢唱。未央因想起小影而丛生的歉疚感,和刚才升旗仪式产生的茫然稍稍平复,然而她这份自我安慰的心境,转瞬就被击得支离破碎。
怎么可能……
少女眼睁睁望着不远处她留给“朋友”的安息之所——昨晚才埋好的坟包已被彻底破坏,泥土散落在形状狼藉的土坑旁,坑里连猫的尸体都不见了,只有浓烈的腐臭味从那边飘来。
到底是谁干的……
少女心底顿时像被挖开的坟般,缺失了空荡荡的一大块,连愤怒痛苦之类情绪都难以从那空洞中冒出来。
是惑吗?是不是它……
她神经质的向四周张望,然而花坛除她外空无一人,并没出现什么可疑迹象,只有无面圣女像沐浴在愈发绚烂的晨光中,却不能为她提供可靠的证言。
“未央,你走得还真快,我差点就没跟上呢。”
少女的困惑并未持续多久,一声亲昵的呼唤蓦地让她打了个哆嗦。
未央转头朝身后看去,她在这所学校最不愿面对的那个人,正从来时的小路上慢悠悠踱来。
高台上远望时尚不明显,待到近处,那娇艳如玫瑰花一般无可挑剔的容颜,就好似梦中最美好的意象化作人形误入现实。
白璧无瑕的雪肤与双马尾的墨发完美烘托,恰似白玫瑰和黑蔷薇盛放的鲜烈对比,用金色发圈箍束的马尾柔顺地垂落两肩,齐流海上装饰的蛇形紫水晶发卡,更给少女增添了几分空灵神秘的气质。未央眸中投射的倩影不断放大,以致清晰看见了那被淡紫色镜框遮住的右眼下,画龙点睛般留着一颗黑珍珠似诱人的泪痣。
她两手负在背后,姿态优雅地迈步到白发少女面前。
“李见心。”未央咬着牙违心念出这个根本不愿想起的名字。
突如其来的学生会主席,亲切地朝她点头致意,露出在未央眼里虚伪如人皮面具的微笑。
“你看上去有点生气啊,竟然用这种语气来直呼表姐姓名,真是淑女教育的失败,明明以前还那么甜蜜叫我心姐姐的。”
“别装蒜了。”未央死压着喉咙里差点要爆炸的气流,“是你干的吧,你把小影弄哪去了。”
少女质问的对象那涂着透明唇彩的嘴角,勾起一丝迷人且玩弄意味十足的弧度。她仿佛踩着芭蕾舞步活泼地转个圈,将负在身后的右手伸到前头,手里捏着一只紫罗兰色的精致手机,笑吟吟地用屏幕对着未央。
手机上正在播放一段夜间录像,虽然因为光线昏暗的情况下拍摄看不大清楚,但视频上那在花坛喷泉旁活动的人影轮廓,却霎时令未央的眼神由急剧波动变成凝固。
“这是昨天晚归的同学意外拍下来的。她还以为撞见跳楼死的学生幽灵呢,一时害怕就告诉了我。”
竟然被看到了!未央胸口如有一座冰山碎裂。
“我天没亮就带着人去察看,结果在花坛里找到了一只死猫,当时还以为是幽灵的邪恶仪式,原来是你埋的啊。”
脑子像一团浆糊被冻住,未央只是任凭她虚伪地说下去。
“小影是你给它取的名字吗?我记得学校严令规定不得养宠物吧?身为风纪纠察员却明知故犯,让姐姐很为难啊。”
未央手指发白的死命揪住裙子。
“我、我只是碰巧看到这只猫死了,想帮它找个安息的地方。”
“原来如此,我妹妹还真善良。”李见心微偏着头,以恶作剧似的魅惑表情道,“但圣女花坛毕竟是神圣之所,这算是破坏公共环境吧。”
“如果违反学校规定的话,我可以换一个地方埋。”未央几乎把牙都快咬碎了,“请把猫还给我。”
“可惜——”李见心话锋一转。
“那堆烂肉,我已经让清理的同学扔到焚烧炉里去了。”
未央一瞬间只感到自己身体里某个触不到的地方,有什么东西断掉了。话音未落她已如鬼影疯狂地窜到表姐面前,两只青筋暴绽的小手狠狠揪住她衣领。
被身高比自己矮半个头的少女提着领子,李见心却神色从容一如站在主席台上,没有生气也没有慌张,只是直视着那怒视她的独眼和狰狞的脸,露出轻蔑而绝美的笑。
“怎么?想倚仗暴力来侵犯姐姐么?我知道你柔道和击剑课成绩都是年纪第一,我这个不善运动的弱女子可无力反抗啊。”
她故作娇气的口吻,宛如塞壬迷惑人心的魔咒,挑拨着少女行将崩溃的底线。那勾魂夺魄的姿容,让人情不自禁去联想她完全长成后,会有怎样风华绝代的魅力。未央只能强迫着自己去讨厌这个笑容,她深深明白在这个美人温文尔雅的表皮下,是怎样的心如蛇蝎。
“为什么她能一点都不心虚 ,明明干了那么多过分的事……”
对峙并未僵持多久,未央在表姐坦然的对视下退缩了,她的灵魂仿佛被那眼神刺伤,强压着心底抽搐的屈辱感,她动作僵硬地放开手退后。
李见心整理好被弄乱的衣领,纤盈玲珑的十指交扣,转头向无面圣女俯首做出虔诚祷告的姿态。
“校长曾教导我们神就是爱,哪怕是敌人也要为她祈祷,所以我原谅你的冒犯。”
“不过神再怎么宽容,也不能让肮脏的垃圾玷污这座花坛,毕竟打扫的同学也很辛苦的,未央你最好把这个坑埋了,那样我也不用通报纪检部了。”
“虽然这已经算包庇,但谁让你是我‘妹妹’呢。”
未央薄薄的唇此时已被自己咬破,渗出细微艳丽的血丝。
李见心摆出副无邪而完美的笑脸,从表妹身边擦肩而过。
她突然顿住脚步。
“对了。”双马尾少女从衣兜里掏出一条红色的饰带,上面尚残留着显眼的泥土和污血痕迹。李见心主动凑到未央面前,她温柔地撩起妹妹右鬓处一条细辫,全然不顾少女目眦欲裂。
“这是我从坑里捡到的,应该是你的吧,注意别再弄丢了哦。”
在那条用黑发绳精心编织的细辫上,完美的扎上红蝴蝶结,她颇显满意的颔首。
“这才漂亮。”
李见心甩头施施然离开了,双马尾和裙裾犹如在风中妙曼的共舞,只留下白发少女呆呆钉在原地,低头注视花坛里空荡荡的土坑。苍白的流海遮住了她的脸孔,朝阳逐渐升高,少女却形同石化,没入旧校舍不断扩大的阴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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